坠落

敬英日花语企划-龙胆花


by冬寂




【我看见你坐在窗前的身影,从窗外,看见眼镜和苍白的侧脸,以及诘襟领口露出的纤瘦锁骨。那时我正在坠落,耳畔风声呼呼作响。生命结束之前的三秒钟,眼前忽然闪过开在窗口的蓝色龙胆花。在那一瞬间,我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。】

 

 莲巳在清晨接到天祥院的电话。

 那时候他刚刚起床,五点一刻,天还没有亮透,他正在卫生间洗脸。摘掉眼镜,闭着眼睛,自来水哗哗作响,然后电话就响了。

 莲巳急匆匆地戴上眼镜,眼前是成片模糊的水渍,手上湿漉漉的,毛巾上蹭不干,就这么跑到客厅去拿电话听筒。于是他听见一串杂音,然后是天祥院莫名沙哑的,兴奋又疲惫的声音。

 “敬人,我的书写完了。”

 “写完了?”他愣了一下,“现在?”

 “嗯,刚写完最后一个字,就给你打电话了呀。”

 “你又通宵了……”

 “啊,是吗,原来已经这个时间了。”

 “……”他听见天祥院笑了一声,心里便要开始窝火,打算就着电话开始长篇大论。然而话到嘴边,张了张嘴,有收住了,末了只说了一句,“你先去睡吧。”

 “我没关系的啊,也不是第一次……”

 莲巳对于这种话题感到烦躁。

 天祥院身体不好,究其源头,倒不是因为写作养成了长年颠倒的作息——这一点顶多是促使他短命的帮凶——他有心脏病,医生曾断言他过不过20岁,然而他还是活过来了。只是活过来,却没有停下恶意,反而从20岁生日开始愈演愈烈。大概是恐怕自己时日无多,才越发地少睡,以此希望自己多写一点,再多一点一点。

 只是对莲巳来说,这实在是难以容忍的事情,仿佛每一个于深夜里亮起的台灯,都如同夜行的灯鬼,在吞噬天祥院所剩无多的生命。

 “你不要想这么多。”他抬头看了看表,心里想着,从东京到京都,乘坐新干线要两个小时的车程,所以无论如何,即使是想要冲到天祥院身边,按着他认真休息,也只能是三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。“接下来装帧设计,还有出版之类的,你都不用操心,编辑会处理,当务之急得把身体状况……”

 “我知道。”听筒里传来几声杂音,是天祥院低低的笑声,“好啦,我知道的。”

 “那就快去吧。”

 “嗳,敬人,别挂电话。”

 “怎么。”

 “我们去旅行吧。”

 天祥院说这句话的时候,莲巳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外。天已经全亮了,薄暮的微光褪去,晚夏时节燥热的空气正悄然从地面上蒸腾。

 “总之,你先去睡……”

 “所以,怎么样?去吧?”

 “我要想一想。”

 莲巳挂掉电话,手心是潮漉漉的,分不清是水未擦干,还是又出了汗。他一个人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,卫生间还亮着灯,楼上楼下的住户大约是起了床,源源不断的水流滚过水管,发出哗啦啦的响声。

  

【我意识到,在我坠落之前,曾以为命途如一条晦暗无光的道路,而你在我面前行走,引领着我,向光明的尽头奔去。于是我终于坠落,纵身一跃,直到成为尸体的那一刻,你才从窗口探出头看我。你看着我,窗口的花也在看我。可你们面无表情,无动于衷。无动于衷的,像一个梦魇。】

 

 天祥院和莲巳面对面坐着的时候,总会忍不住先笑。

 “不要动……你笑什么?”莲巳抬起头,画册上刚起了轮廓,是天祥院柔和的脸颊,平展的眉头。

 “是吗,我也不晓得。”于是天祥院摇摇头,心里却想,呀,原来我真的笑出来了。

 他的指腹上染了黢黑的钢笔墨水,笔帽在笔记本上轻点,发出“叩叩”的声响。

 他在审视着莲巳,没有在画布上作画的才能,天祥院只能默默地,用文字描述他。

 此时学校的画室没有什么人,学生们都放课走了,眼下即将入夜。夕阳顺着窗格一路爬行,在莲巳的脸上投下半边阴影。他锁着眉头,沉思着,眼镜下面是属于十六岁少年的清秀面庞。

 于是一瞬间,如同福至心灵,天祥院拔开笔,“噗”地一声,低头在纸上写下一句话。

 ——我期盼你笑,犹如在冰原上渴求一簇篝火;而你眉头紧锁,仿佛是八月岚山悬崖上的龙胆花。

 “怎么还在笑。”

 天祥院低着头,“因为写出了有趣的句子。”他这么说着,觉得光线又暗了一些下去。

 地面和墙壁蒙上了旧照片一般灰黄色的影子,是将来不知何时,注定要入梦的颜色。他听见操场边上有自行车铃叮叮当当的响声。听见敬人的一声叹息。

 “打算要走了吗?”

 于是天祥院点了点头,把本子合上,按在胸口。

 滴答,滴答。

 他听见心电仪的声音,渺远地仿佛学校钟楼傍晚的钟声。

 

【于是我醒来,仿佛是尸体发出一声哀鸣,崩裂的头颅重新闭合,血液开始回溯。我亲眼看着自己的尸体复活。】

 

 于是天祥院醒了。

 旅行大巴摇摇晃晃,他的头靠在莲巳的肩膀上,浅发上沾了几滴汗,在肩头上被揉乱,泞在侧脸上。

 “嗯,到哪里了?”天祥院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声音。

 “还没到。”

 “哦……”

 “饿了?”

 “没有。”天祥院坐直起来,脑袋里浑浑噩噩的,好像连自己饿不饿也要低着头想一想,“没有。”他说,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丢失了一些记忆。他忘了自己为什么坐在这里,记忆的结尾是一个电话,自己说想要去旅行。莲巳说,要想一想,于是便没了下文。

 他转头问,“敬人,我们要到哪里去旅行?”

 “你……唉,真是……”莲巳愣了一下,而后皱起眉头说,“我们现在是要去参加一个葬礼。”

 天祥院低下头,看到自己果然穿着一身黑色正装。

 “喔,葬礼。”他在心里想“是谁的葬礼?”只是就想了想,没问。天祥院没有问,莲巳便没有回答。仅仅是看上去心照不宣,像一起守着一个秘密。

 车子在山野间行走,路面颠簸不平,颠得人昏昏欲睡。天祥院垂着眼,脑海里是凌乱没有头绪的句子。终于,车子停下,他在莲巳身后走下车,被窗外刺目的阳光晃了眼睛。

 天祥院用手掌挡住阳光,晕晕乎乎地在车门口站了一会儿。等到瞳孔收缩,终于可以视物了,他看到八岁的莲巳站在阳光下,身上是一串念珠,一件僧袍。

 “英智,你是叫英智吗?”

 “对,是我。”

 “走吧。”幼小的莲巳伸出小小的手掌,里头掌纹交错,仿佛积了薄汗。“再不走,葬礼就要迟到了。”

 天祥院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。

 他被带领着,顺着山间开着花的路,慢慢地走,慢慢地走。他看见野花相前延伸,一直到一处坟墓。

 坟墓里赫然躺着他自己。八岁的自己。

 他看到自己的尸首,自己苍白而稚嫩的脸,一时间天旋地转。只有莲巳幼年时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回响。

 “我会主持他的葬礼,送他到生命的尽头。可是你不一样。

 “因为你不敢。你所写的,所想的,哪怕整个日本的人都读过,也毫无用处。

 “你不敢,于是你没有归宿。”

 

【你看着我的眼睛,眼神哀伤而惋惜。你摇着头,对躺在地上的我,对漂浮在空中的我说:如何相爱,如何相爱。】

 

 莲巳推开病房的门。

 背景音是平缓的呼吸声。空调静默地运行,他走进来,把刚刚印好的样书轻轻地放在床头柜上。

 温水从暖瓶里倾倒出来,敲打杯底的声音惊醒了病床上熟睡的天祥院。是骤然睁开眼睛,受了惊吓似的,伸手抓住莲巳的一只袖子。

 “敬人?”

 “怎么了?”

 “啊,你在啊……”他说,“没事,我刚刚,做了一个梦。”

 “很快就会忘的。假如是不好的梦的话,就没必要总是想。”

 莲巳顿了顿,又说。

 “样书已经出来了,你要看看吗?”

 “好啊。”

 天祥院坐起来,样书就放在他的膝盖上。封面印的正是敬人的速写手稿,炭笔画就的,黑白色的龙胆花。

天祥院觉得,自己大概是无法忘记那些梦境了,那些一层又叠着一层的梦境。他想起学生时代的黄昏,想起山间的葬礼。他想起自己于深夜写就的句子,那些直白又隐晦的告白,他的一腔热忱,以及他行将就木的生命。

 八岁的莲巳在梦里说,你没有归宿。

 “敬人?”

 “嗯。”

 “有一件事想说,要听吗?”

 “说吧。”

 “我们,一起去旅行,怎么样?”

 “……我说,总不至于现在……”

 “那么就冬天,或者等到明年春天,夏天,好不好?”

 “嗯……”莲巳皱了皱眉头,又缓和下来,“好,那么,就是这件事情?”

 “唔,也不是……”

 天祥院开始觉得困倦。他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,做梦的时间越来越长。

 仿佛在一片混沌中渐渐坠落,天祥院喃喃地开口。

 “那本书,敬人,是给你的呀……那本书……”

 天祥院阖上眼,不知道自己断断续续地把话说完了没有,也不知道莲巳的表情。

 也许笑着,像冰原上的一簇篝火。也许眉头紧锁,像八月岚山悬崖上的龙胆花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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